星辰大饭店(中篇小说)
文/陈融
1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到达星辰大饭店那刻,半个天空都被火烧云染红了。站在大饭店门前,我眯眼向西方看了一会儿,如此绚烂如血的晚霞让人很难忽略。盛夏时节,化城的天离黑下来还有一段时间。
我不知道男人怎么过来的,是从舞池东南西北哪个方向。在我扭过头的一瞬间,他越过人群,目光和腿保持一致,从场地中间直直向我所在位置走来。我没见过这个男人,但有种预感,他认识我。
下午在星辰图书馆查阅资料时,接到一位读者来电,他对我的小说很感兴趣,希望跟我交流一番。听声音他年龄应该不轻了,我稍微一思忖,应允下来。他说,那么,晚上7点星辰大饭店一楼见吧。
我叫陈凯伦,36岁,单身,被业界称为惊悚小说代表作家。10年前,自从心血来潮写出惊悚小说《忘生》,并治愈了恐惧症,我便日益沉迷其中。每年一本书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,到目前正好10本。
21岁那年,我只身来到化城。其间除了度假旅行,没怎么离开过它,直到现在也没想要离开。这倒不是因为化城有多么好,而是因为它不可思议的怪诞之美对我依然有吸引力。我所有的小说母题都诞生于此,这对一个作家尤为重要。它是一座古老的城,有三千年以上历史,又惊人地摩登现代。机场每天都有人从世界各地飞来,在所有开放的公众场合,各种肤色的人混杂穿梭在一起。化城建在沙漠边上,而它距离化海开车仅一个小时路程。在飞机上你可以俯瞰到这里一半深蓝一半土黄的独特地质风貌。
当然,这还算不上什么,化城的神奇在于:它是一座可以不断重现的城。每500年被沙漠淹埋一次,却又在500年后重现,一个轮回一千年。化城反复被淹埋又重现的历史,有据可查的至少轮回了三个周期,每个周期的误差最多一两年。也就是说,如果上一次被淹埋的时间推迟一年,那么它重现的日期就会提早一年,反之同理。所以每当它重现之日,也是世人的狂热达到顶峰之时,人们很快忘记化城的黑暗过往,争相前往,好像重生的是他们本人,并不惜一切代价修复化城的肌理和功能。这般奇迹无法不吸引世界各地的人们,过去几十年后,狂热才渐渐有所减弱。据史书记载,化城最近一次重现是1844年,现在是2016年,按照以往的规律,得等到2345年它才会湮灭。所以在许多人包括我眼里,化城还有几百年的好时光,人们大可以放心地纵情享乐。
最早知道化城,是通过大学男友黄鸿飞之口。他一脸神往地向我讲述化城,说毕业了就带我去那个神奇的地方。“化城”这两个字就像种苗栽进心里,我从大一就开始等待种苗长大,等待我们一同前往。但就在我终于毕业时,他却突然变卦,因为他们一家人要移民去枷国。他问我想不想去,我一想到那个严寒国度,就条件反射身体发抖。
我说,“我不要去枷国,我要去化城。如果有一天你想找到我的话,那就去化城吧。”他爱怜又无奈地向我俯下脸。
我一个人奔向黄鸿飞口中的奇异之地,连他都想不到我会如此坚决。他不无愧疚地说,“其实你可以不必去化城的,那里荒凉又干旱,不适合单身女子。”
我说,“现在是我自己想去那个地方,和你没多大关系了。”他迷惑地摇摇头。我越是这么说,他就越羞愧。可我知道,他的愧疚不会维持太久。果然,不到一年,他就将新枷国女友的照片发给我看,我大方地不吝赞美之词,“脸正波大腿长,正适合你”,心里却发出一阵冷笑。
其实我也说不清楚,自己要去化城寻找什么,但的确不是和黄鸿飞赌气。在静山,我个性自由,物质丰裕,一眼便能望到自己的老年生活。而一想到那个奇异的化城,我心里、脑子里就涌起种种奇怪的幻觉,那些幻觉让我激动难耐、寝食难安,我无法拒绝这股吸引力。不过,我没告诉黄鸿飞这些。
同星辰图书馆一样,星辰大饭店也是化城的地标性建筑,我从没见过或听说过世界上有哪个饭店比星辰大饭店更独特。整个建筑呈圆柱体,外部以天然名贵大理石雕刻为主,内部用金银玉石玛瑙琉璃装饰,糅合了多种建筑风格之美。饭店顶部是开放式的,但在雨雪风沙天气可以闭合。饭店底部是一个巨大的蓝色舞池,可以容纳千对舞伴同时起舞。头顶上的星宿恰好对应着舞池里的灯光,在天气晴好时,星辰月光直泻下来,与地上的灯光交相辉映,直叫人忘了天上人间。客房和饭店包间围绕着舞池周圈层层向上,每一个小房间都是饭店大圆柱体中的一个小圆柱体,每个小圆柱体的顶部都可以向天空星辰敞开,却同时保证了私密性。这建筑史上的奇迹自不用说,星辰大饭店还以汇聚全世界各种美味而闻名,一批又一批游客飞到这里,一晌贪欢,有些人不愿再回去,就留在化城,所以当今化城的民族类群相当丰富。
我在靠东面的角落里,端了盘甜点、一杯草莓酒,边吃边张望。
走向我的这个男人高大健美,或许已不年轻了,但由于保养得很好,仪表非凡,让人难以猜出他五十还是六十。他左手端着一杯白葡萄酒,径直走到我对面坐下来。
“凯伦小姐,百闻不如一见。”男人面带微笑看着我眼睛。
我对他点下头,“先生怎么称呼?”
他说,“敝人乌马,是凯伦小姐的读者。”
“乌马先生,您读过我哪本书?”我跟他碰了下酒杯。
“全部,10本。我对每一部都做了仔细研读,圈圈点点,得出一些纯属个人的发现,觉得有必要跟你聊聊。”
我说:“作者最想也最害怕遇见太高明的读者。”
他宽容又自信地笑了:“你这10部小说,分别对应着蒙昧、瘟疫、战争、恐惧、诅咒、背叛、野心、孽恋、消亡、绝望10个主题。但这并非是我今天想谈的,我最好奇的是,像你这么年轻的作家,对化城的历史研究何以如此之深,并用惊悚小说的形式,艺术再现了化城的历史胎记?”
这次轮到我错愕了,“我不太明白您刚刚所说的。”
他轻轻碰了下我的酒杯,品咂了一小口,“我发现,你的每一部小说都取材脱胎于化城的一段历史或一个事件,有些远到3000年前,有些近在百年前。可见,你对化城的天文历史都研究颇深。听说你的书销量很大。”
这可是我没想到的,我从没细致研究过化城的历史,也无意于书写复活化城的历史,在这方面,我恰恰是最不愿对现实下功夫的作者(历史也是一种过去式的现实),我只忠实于自己脑子里源源不断闪现的创意和灵感或者幻想,况且我小说里从没出现过“化城”。如果故事和真实历史有高度契合,那也只是一种巧合罢了。
听到这些,他不太相信地摇摇头,“我只能说,这些巧合太高超了。”
“先生的谬赞让我惶恐。”我抬头望望饭店顶部的夜空说,“跟化城和星辰大饭店的神奇比起来,这点小说技巧实在算不上什么。看来乌马先生是化城土著?”
男人站起身,招呼服务生过来,他点的依然是白葡萄酒,我要了一小杯车厘子酒。
“只能说,我曾经是化城的土著,曾祖父辈来化城淘金,从此定居下来。我31岁离开化城,在金山国待了36年。数月前,突然不可遏制地想回化城,于是回来了。从看完你的第一部小说,我就决定,要读完你所有的作品。”
我很灿烂地笑出声来,“今晚,遇上您这样博学的先生真叫人愉快,干杯。”
他喝得一滴不剩,“凯伦小姐的第11部新书开始写了吗?什么内容?你只要简短说上几句,我大概就能找到相应的化城历史事件。”
通常,在我的故事没完结甚至没开始之前,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只言片语,包括出版社编辑。我笑着摇摇头说:“恕我没这个习惯,如果非要告诉您点什么的话,只能透漏两个字:复仇。”
或许因为酒的缘故,我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,事实上,我对下一本书丝毫还没设想。乌马的眉头向中间攒聚,然后舒展开,似有所思索。我起身告辞,向外走了几步,眼睛余光中,他挺拔的身影正向舞池中间移动,不,是以舞步向前滑行。无疑,这是个优雅的舞场老手。
2
到家9点半。所谓的家是我租用的70平方米公寓,16年搬了5个住所,最后这个公寓我最满意。开启电脑,先浏览下电子邮箱,看看有没有要回复的邮件。然后打开一个新文档,写了几句话。这是我的工作习惯,在每一部新的小说还未形成清晰思路时,我经常会把自己瞬间想到的创意和想法写下来,隔上一段时间,再对这些偶然闪现的芜杂灵感进行筛选过滤,直到一个明确的脉络或思路成型,再为此准备相关素材。
舞池遇到的那个老男人,是雅痞还是绅士,是智者还是老手,我尚无法准确概括对他的印象。不过,在我回顾了一遍过去出版的小说后,发现他的解读对我确有某种点醒。理想的读者,也许就像乌马这样的吧。
不论在过去还是现在,没一个人知道,我的恐惧症达到顶峰,是在25岁那年,几乎夜夜做噩梦。梦中,野火烧秃了所有山头,星辰大饭店最后被大火烧得只剩一副空壳,在以后的轮回中永不再现。洪水淹没了城市最高的星辰塔塔尖,洪水退却后,瘟疫开始横行,所剩不多的人类为了最后一点食物自相残杀。最后,化城的人如史前恐龙般灭绝,唯一的幸存者是个儿童,他一步不停地向化海跑去。一年后,人们前来凭吊遗迹,惊奇地发现,海面上时隐时现着一只他们从没见过的怪物……
在那之前,我在设计公司工作,可数年中,我从没设计出一件稍微令自己满意的东西。在化城的星辰大饭店、星辰图书馆、星形博物馆这些建筑奇迹面前,我陷入深深绝望,我确信,无论怎样绞尽脑汁,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设计都将是失败之作。我询问周围的业界人士,他们摇头说,那都是百多年前的建筑,无法想象是怎样设计建成的。但是他们不会在这件事上绝望,也不理解我为何绝望。
我从设计公司辞了职,夜里噩梦连番、频频坠落,白天无所事事、昏昏沉沉。想要生存下去并不难,父母飞机遇难后,留给我一栋美丽别墅、一大笔保险金。我把别墅租出去,来到传说中的化城。可眼前除了做噩梦,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。
一个午后,心中难掩烦躁抑郁,我驾车去西北方的城外闲逛。出城半小时,车已抵达沙漠边缘。茫茫沙漠在阴雨天更显荒凉,一道道沙丘和沙堑形成凌厉、冷硬的皱褶,通常说来,这番场景都会让人惊恐。但对一个夜夜做噩梦的人来说,这算不上什么。和化城市中心相距仅区区几十里,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。爬上一个沙坡,我放开嗓子大喊了一阵,可我的声音在茫茫沙漠中连点回声都没激起。那些以前经常见到的小动物,像沙鸡、沙云雀、黑顶麻雀,全都不见踪迹,甚至头顶上连只盘桓的鹰都看不到。没想到这荒凉场景反倒让我冷静下来,那个下午我想了很多很多,从不受约束的少年到大学爱情,从最初对化城满怀好奇到眼下的无所事事和颓废。但我还是没想明白,除了颓废,自己还能做点什么。我定下一个时间点,对自己说,陈凯伦,假若到了春暖花开,你依然好不起来,就赶紧离开化城回静山吧。
在那个隆隆雷声炸响的冬天夜晚,我陷入又一个恐怖梦境。梦中我被不知名的怪物抛进深渊,深渊无止无尽,在无法落地的绝望中我几乎窒息。就在将死的最后时刻,一个声音在虚空中响起:记下你脑子里出现的任何灾难和恐惧,你将会得到救治。我瞬间醒来,极为震惊,心脏狂跳。这是对我的神授启示吗?尽管百思不得其解,我还是决定尝试一番。
我用4个月时间写出一部16万字的小说《忘生》,反复修改几遍后,将书稿寄给我知道的唯一一家出版社。早在读大学时我就写过几部爱情小说,在同学中传阅,却从未给杂志社寄过。时间一久,连我都忘了自己曾写过小说这回事。没想到后来有编辑给我回了信:您的惊悚小说我们同意出版,感谢合作,希望尽快看到您的下一部。我喜出望外,没想到自己无意中写出了惊悚类型文学。随后,我全身心投入到第二部小说《瘟神》的写作中。两部书之后,我很少再做噩梦,心智恢复正常。在很长时间内,神秘声音都没再出现过,因此,我更加确凿地理解为,它是上天为我降下的神谕。
我刚才在电脑上打下的文字是这样的:星辰大饭店。一个36年后重归化城的老男人,在半年中研读了我的10部小说。一个风度翩翩的舞场老手,很有可能还是情场老手。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下一部小说的主题是复仇?然而在此之前,我从未想到过这个主题。
3
仅过了一周,乌马先生又打来电话,请我吃饭聊天。其实,即便他不跟我联络,我也准备今晚去星辰大饭店。
为了让我更细微地感受大饭店,乌马特意订了一个99楼最高层的小包间。这是我去过的最高楼层的饭店,头顶星辰清晰如钻石,近得似乎触手可摸,一束束光简直如缆绳垂到我身边。向楼底望去,一群蚂蚁似的小人,正在璀璨灯光里忙碌穿梭。
我感叹道,“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,一切犹如梦幻,可又真实无比。”
乌马先生微微一笑,“这种感觉你只有在星辰大饭店才会获得。这也是我出去几十年后对它无法割舍的主要原因。”说着,他把新上的一道菜“西岭雪鱼”转到我面前,我尝了两口,味道说不出地好。
“乌马先生,您对星辰大饭店有多少了解?在我做建筑设计工作时,一直想知道,到底是什么人设计建成了这个大饭店,可是从来没有人能告诉我。”
他抬头望望天穹,又看了一眼楼底说,“这不怪他们,那个设计师在化城的史书中的确没留下名字,但在民间有一些说法。当时化城的国王许诺,谁能设计并建成一座他心目中的伟大建筑,他就把公主嫁给谁。一个远道而来的年轻设计师,自告奋勇,经过7年时间,终于建成星辰大饭店,并与公主深深相爱。不料,国王却反悔了。设计师带着公主私奔,在化海的一只小船上颠簸,突遇海啸,两人相拥着沉没殉情。国王悲愤交加,下令设计师的名字永世不得出现在任何典籍中。”
我咂咂舌头,“原来一座楼埋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。”
“不是一个,是很多个。星辰大饭店从没被战争摧毁过,因为它太美妙绝伦,任何一方势力占据化城后,都不忍让它毁在自己手上。他们在星辰大饭店庆祝自己的胜利,纵情欢乐,并将它修饰得愈发豪奢。你想象不到,它的每一次毁灭和重生都因情爱而起。在每一次毁灭后,后世的人们总有办法依照它原来的样子再建,而每一次修建后,大饭店都比原来更华美、更独一无二。所以,在化城,人们普遍认为,星辰大饭店虽然会一次次毁灭,但不会从根本上消亡。”
我现在终于明白,为何其他设计师都没有我那种绝望感了。我问,“那么,星辰大饭店最后一次被毁是在哪个时代呢?”
乌马脸上闪过奇怪的表情,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他优雅的笑容,“凯伦小姐是从哪里来化城的,你的父母没和你一起生活吗?”
我语气淡淡地说,“我从静山来。18岁那年,父母出国旅行,遭遇飞机失事,双双遇难。我多年没回去过了。”
他赶紧道歉,我对他摆摆手。对我来说,那是一对世间难寻的夫妇,虽然他们是天主教徒,却给了我足够充足的信仰自由和个性自由。
那些过往只秘密地在我脑子里闪了闪,对面的乌马先生已将一杯酒饮尽,继续他的讲述,“星辰大饭店最近一次被毁是在36年前。有个男人的妻子、即将分娩的孕妇就死在那场火灾中。他俩30年前相识于星辰大饭店,没想到仅过了6年,女人就在这里终结了年轻的生命。”
我“咦”了一声。乌马抬头看了看我,眼睛里闪过年代久远的迷惘。“那一晚,舞池里特别热闹,比现在要热闹得多。男人和一个女子跳得如痴如醉时,听到有人喊着火了。但是舞池里人太多,加上突然停电,想要冲出去异常困难。舞伴比男人更熟识这里的环境,拉着他挤进一个安全通道逃出饭店。转头回望,大饭店伫立在一片火海之中。男人那段时间因为生意关系,经常和这个女人在一起跳舞。他俩惊魂未定,在酒店喝得大醉。待清晨他赶回自己家中,发现妻子不知去向。两天后,妻子的妹妹魂不守舍地出现了。男人才知道,失火那晚,妻子也去了星辰大饭店舞厅。她的妹妹跑去找到她时,女人重度烧伤,奄奄一息。当天夜里女人就去世了,她不想让男人看到自己惨不忍睹的非人模样,让妹妹迅速将她火化,只给男人留下一小罐骨灰。”乌马停住了,眼神也随之凝滞。
我问,“女人不是即将分娩吗?她的孩子呢?”
乌马说,“自然是和她母亲一起死去了,她们是为数众多的死者之一。上个月,距离那次火灾36年整。”
我心头有点痛觉,嘴上却略带讥讽地说,“您给我讲了一个凄烈的爱情故事,莫非故事里的男人就是您本人?”
他没抬头,“是我。”对我的不礼貌,乌马先生看上去并没在意,也没推脱遮掩。这倒让我感到意外。
我说,“或许,您在暗示我可以写写这个故事,作为我的下一部新书。可惜故事太简单了,读者更想看诡谲变幻、复杂紧张的情感故事。”
“如果你愿意的话,我并不介意。”
“这几十年里,您又结婚了吗?”
“结了三次,有五个孩子。他们都成年了,分布在世界各处。我们很少见面。”
我更加好奇,“他们,我是说您的孩子们,知道您在化城发生的事情吗?”
乌马耸耸肩说,“我想,他们没必要知道那些。”
我也笑了,“您真是位坦率的先生。”忽又想到了什么,我收起笑容问道,“星辰大饭店那次火灾因何发生的?您又一次回到化城是为了什么?”
他盯着酒杯里残余的浅橙色液体,沉默片刻,“说法莫衷一是,有说是电路老化遭到雷击起火,有说是有人因为嫉恨蓄意纵火,警方介入调查了一段时间,没待结果出来,我就匆忙离开。星辰大饭店对我的致命魅惑在于,它既可以让我历尽沧桑,但只要音乐响起,就会令一个舞者之心顷刻得到安抚。”
我说,“您最后一句耐人寻味。不过,星辰大饭店,作为一个只满足人们世俗享乐的地方,并不是一个最佳的书写对象,除非它有异常吸引我之处。”
乌马脸上的肌肉好像抽搐了一下,他摩挲着自己光滑的额头说,“好一张犀利的嘴巴。话说回来,我对你的下一部复仇小说尤其感兴趣。需要的话,乐意为你提供帮助。”
我说,“别担心,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是你但也不是你。”
他耸耸肩膀,“我倒是想知道,自己出现在别人的小说里是哪副德行。”
我被他的自嘲逗笑了。
乌马将我送到楼底。舞池里已经有很多人在跳舞了,他走了进去,牵手与一位年轻的外籍女人翩翩起舞。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,心想,这个男人有点意思,真不像个年近70岁的老人。
4
在这不久之后,我开始了第11本惊悚小说的构思。小说名为“星辰大饭店”,这是我第一次以具体的地标名作为小说题目。常识告诉我,这是个危险行为,还没开始写作,你就把自己引向危险之中,你不知道这极可能导致读者两极分化的评价反应,甚至可能会让自己毁在这部书上?可理智却让我对写作保持自由与开放,即便遭到一些人的不满与批评,也属正常。思想波折平息后,把食物囤满冰箱,两三个月中,我很少出门,偶尔去超市集中采买生活用品,或开车到无人的海边或沙漠转一转。这期间我一次没去过星辰大饭店,只收到过乌马先生的几条节日祝福短信。
如你们所猜测的,这部小说以星辰大饭店为特定场景展开。星辰大饭店每一次的毁灭都起因于一场离奇的孽恋,最早出现在1500年前,而它的再度修复则由于人们对它世代延续的迷恋。在它最后一次毁灭数年之前,一个年轻男人和美丽姑娘在舞厅里相遇相恋,并结为夫妻。即将分娩的一个夜晚,女人艰难地挺着大肚子,来舞厅里寻找对她情意变冷的丈夫。她远远望着舞池中间,柔肠寸断。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挽着一个娇媚的女人起舞,这个舞女是她丈夫的新欢。
若在一年前,这舞池里没有哪个女人的舞姿能比得过她,可她现在只能远远望着,焦灼又忍耐地等着。
大火已烧了相当一段时间,男人和舞女还浑然不觉地跳着贴面舞。人群的骚乱声惊醒了两个迷醉的人。舞女机警地拉着男人挤到边上的一个秘密通道,成功逃了出去。两人惊魂未定的同时,怀着胜利的心情找到一家豪华酒店,极尽缠绵悱恻。
逐渐扩散的火光烧红了女人的眼睛,腹中胎动剧烈,腹痛加剧。她顾不上自己的身体,不停地呼喊丈夫的名字。此时的舞场混乱得已完全失控,里面的人疯狂向外逃窜,从其他方向涌来更强大的人流波,舞池中间挤得水泄不通。尖叫声、哭喊声中,她已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。人群将她挤到一个吧台底下,幸亏借着这点儿空隙,她才没被人潮压扁。
疏散工作紧张进行,一个消防员发现了她,将她拖到饭店外的安全处,又转头冲进去救火。闻讯赶来的妹妹找到她,女人这时已气息奄奄。大医院死伤患者爆满,妹妹只好将她送到附近的一家私人医院。女人紧紧拉住妹妹的手,眼睛里流露出弥留之际的恳求。女人死后,妹妹将她的一小罐骨灰放到男人面前,从化城消失了。7年前,这一对姐妹相约来寻梦,如今魂断化城,曲终人亡。
男人受到一大一小两条人命丧生火灾的惊吓,很快也远离了化城。36年后,他内心受到一种说不清是什么召唤的诱惑,终于又出现在星辰大饭店。流连于蓝色波涛般的舞池中,男人惊讶地发现,星辰大饭店比他以往任何时候看到的,都更让人销魂。
就在男人重归故地温柔乡时,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人正向他靠近。他的前妻命悬一线之际,死死拉住妹妹的手,放在自己腹部,妹妹读懂了她的恳求。婴儿诞生之际,即是母亲忌日。妹妹原本想把孩子交给男人,出门时突然改变主意。她把一盒骨灰放到男人面前,甩下一句话,“她到死都不想见你,是我自作主张,把她的骨灰给你送来的。”
妹妹悄悄带着婴儿离开化城。女婴在姨妈的用心抚养下长大成人,满怀仇恨地前往化城。她知道那个令人鄙视的男人的所有嗜好,也知道他在外漂流数十年后又回到化城,依然经常出入星辰大饭店舞厅。女孩的舞跳得极棒,气质又出众,很难不吸引到男人的视线。他感慨时光虽然流逝,美好却可以常存。女孩步步为营,一切似乎都在她的掌控中,活到30多岁,她不知道还有比复仇更大的目标。她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,要亲眼看着一个猪一样的男人被羞辱致死。
说实话,故事发展到这里时,我心里冒出丝丝冷气,一个被姨妈用仇恨养大的女孩,最终如何向生父下手?我不知道小说该向哪个方向进行了。按照我以往的惯例,结尾一定是毁灭,更何况这本新小说的主题是复仇,但我不希望星辰大饭店这么快再次遭受厄运,哪怕只是在我的小说里。小说的前半部分写得很顺利,问题在于它过于顺利了,倒让我生出诸多疑惑:平心而论,这个复仇素材在我的众多小说中并不独特,情节甚至老套平庸,男女主人公的爱恨情仇也不具有震撼效应,那么我写这个星辰大饭店的故事,难道只是受了乌马的影响?它对我有多大意义、非写不可吗?另外,对星辰大饭店的火灾原因只字未提,这漏洞也显而易见。发觉这种种问题后,我有点懊恼地放下,此后一段时间,小说停滞搁置下来。
转瞬到了11月底,一天上午,我接到一个电话,号码是静山市的。原来是我家别墅的租客苏子慕先生,因他要长时间离开静山,需要马上退租。苏先生希望我尽快回去一趟,跟他当面办下交接,以免物品丢失。苏子慕的电话提醒了我,父母去世18年忌日就在12月中旬,我是真该回静山一趟了。
5
8年未回静山,发觉它的变化并不太大。家中的花园、院落被新近整理过,虽是深秋时节,花园里有不少花仍在开放,可惜我叫不出名字。跟苏子慕夫妇会面,像看到花园花儿一样愉悦。他40多岁,是知名油画家,妻子是插画家,没孩子,也没有一般艺术家的邋遢和拖拉。因近期要去国外做为期三年的访问学者,他才不得已给我打电话。
他说,“假如三年后再回静山的话,我想继续租下这个别墅。”
我说,“欢迎您回来住,我不舍得卖掉它。”
苏子慕执意要送我两幅油画,让我在他画室里随便挑。我喜欢他油画的风格,选了一幅风景、一幅静物,觉得把它们挂在化城的书房里最合适。
静山是一个人文素养丰厚的城市,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专用书房。它也是一个安静典雅的城,像我的父母。我找到钥匙,打开父母的居室和自己的房间。由于很久没使用过,钥匙和锁都上了重锈,很长时间门才打开。古典风格的家具、小时候玩过的芭比娃娃,都还在。钢琴绒布罩上落满尘埃,轻轻掀开,我的手指在琴键上滑出一串音符,母亲教我学会的第一首钢琴曲是《献给爱丽丝》。
昔日重现,熟悉的生活一幕幕回到我身体里,这一刻,我发觉自己不可遏制地想念他们。5岁那年春天,他俩到福利院来,给小朋友们带来许多食品和玩具。我平日很少加入他们的群体活动,总是一个人玩。那天我在沙堆上玩,他俩就静静地在旁边看。看到来人我并不躲避,也丝毫没有从沙堆上下来的意思。
那个夫人笑眯眯地问我,“小姑娘为何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?”
我抬头看看她说:“我习惯了自己。”
夫人脸上顿然露出悲悯神色,看了看她丈夫说,“那你喜不喜欢我陪你玩呢?”
我突然问了她一句,“你家里有花园吗?有沙子吗?”
她连忙说,“有啊,不仅有一个大大的非常美丽的花园,还有一片沙堆,沙子又细又白,工人明天就送到,你可以天天玩。”
我甜甜地对她一笑说,“那我们现在去大花园吧。”说着从沙堆上跳下来,拍拍自己身上的土。夫人喜出望外地牵起我的小手。
养父母给予我之多,远超我想象,特别是养母,对我的爱几乎算得上纵容,我的个性发展从没受过约束。养父有几次提醒她要注意教育方式,可她总有理由说服他:“有人宠爱的女孩子都是任性的,就像你宠我一样,不是吗?”
养父轻轻捏着她的肩膀笑道,“亲爱的,你总是对的。”
大学一年级,在我过完18岁成人礼几个月后,他俩去南美洲旅行。听到他们乘坐的飞机失事的消息时,天空在我眼前摇晃不止,最后向我倾轧下来。苏醒后,我的第一个念头是:我的天塌了,以后再没人像他们那样爱我了,我又变回了一个孤儿。事实,确是如此。
打电话找来一个敦实利索的钟点工,和我一起清洗窗帘、整理房间。几天后,家里焕然一新。在父母卧室床头的小抽屉里,我翻出一张领养证明。他们是从静山福利院将我带走的,但那上面除了写有年龄4岁,小名咪咪,公元1977年7月15日生,再没其他信息。我把证明又放回去,站在窗前望着花园里的花,突然记起,以前的花都是养母亲自栽植的,她说有女孩子的家里断不能缺少了花儿,因此我房间里的大花瓶中,常年有鲜花芳香。可是,我那另外一个世界,由晦暗不明和谜团构成,它远在鲜花和花园之外,我从哪里来?我又是谁?那一天,我脑子只反复翻腾着这两句话。
第二天早晨,从超市购买食品和生活用品回来,我径直去了静山福利院。幼年在这里的记忆被磨灭得几乎全无印记。在工作人员引领下,我来到院长办公室。这位和蔼的齐院长,听完我的来意后,思索一会儿说,“我们马上帮您查找当时的登记簿。36年前,应该是李素兰女士在这里当院长,您稍等,我跟她联系一下。”
院长打通了电话,我听到电话里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的声音,“让我想想,陈先生夫妇领养的那个女孩,我们不知道什么身世和来历。只记得是一个黑衣女子送来的,婴儿只有半岁大。那女子说,假如孩子到4岁我还不来带走的话,你们就给她找对有品德的养父母,善待她就好。”
说话间,工作人员捧着一册登记簿走进来,翻到其中一页让我看,“女婴,小名咪咪。公元1977年7月15日生”。和领养证上的信息一样,不多也不少。我说,“没有更具体的了吗?”
工作人员摇头说,“要有的话就会在上面,但如果当事人不想透露太多个人信息,我们也不会勉强。”
我不无怅惘地离开了静山福利院。
夜晚,我在居住过多年的房间里,来回踱步。以后不会再去静山福利院了,这也预示着,我将是个永远不知自己来历的人。想到此,嘴角露出对自己的讽刺一笑。
第二天下午,我正在花园里给植物们浇水,手机响了,是静山福利院的齐院长。还没等我开口,她直截了当说,“如果时间方便请现在就来福利院,有位嬷嬷给提供了些线索。”
我飞速前往福利院。在齐院长办公室,坐着一个七十多岁样子的老嬷嬷。我两步走到她面前说,“嬷嬷,请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好吗?”
齐院长搬过来一把椅子,“别急,坐下慢慢说。”
嬷嬷的听力还不错,她慢条斯理地开口说,“你就是陈先生夫妇收养的女孩吧,陈先生夫妇是一对大善人呢,那一年听说他们的不幸消息,我掉了一下午泪。”
旁边的齐院长提醒她,“嬷嬷别提这些伤心事了,你快把那个女人打探陈先生家的事情告诉陈小姐。”
嬷嬷“哦哦”了两声说,“人老了,就老喜欢念旧。在陈先生夫妇将你领养后的第二年吧,有个年轻女人来福利院说是探望咪咪。当时院里就我自己,我对她说,你难道不知道吗?咪咪已经被领养走了,是一对非常好的夫妇,你放心好了。她说我怎么能放心呢?求求您告诉我陈先生家住在哪儿,我绝对不会去上门打扰,我远远看孩子一眼就离开。我说,这院里有规定,你也是知道的,不能说啊。女人向我跪下了,她说,嬷嬷您就发发慈悲心吧,我对天发誓,不会坏院里的规矩,我只要看孩子一眼就离开。我犹豫了一会儿说,我只能给你说个大概,陈先生住在静山一路,家有一个很漂亮的别墅。”
嬷嬷停下了。齐院长问,“就这些吗?”
嬷嬷看看我说,“还有。后来我有几次在静山看到过她。大约过了两年,是在一个夏天,她在福利院门口等我,戴着一副大墨镜。我说你怎么又来了?她说,嬷嬷,我是来向你告辞的。我看到过孩子几次,她又漂亮又开心,看得出陈家对她很疼爱。我有事要离开静山了,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,今天特意来谢谢你。”
齐院长探寻地看看我。我问嬷嬷,“她长什么样?有没有明显的特征?”
齐院长说,“对呀,这太关键了。”
嬷嬷连忙说,“是,是。那个女人长得挺漂亮的,皮肤稍微有点黑。其他特征吗,噢,想起来了,她左脚有点跛。从那之后,我再没见过她了。”说完,她重重地喘口气。
我说,“嬷嬷,非常感谢。我相信会找到她的。”然后对齐院长点点头。
齐院长把我送到福利院门口,忧虑地看看我说,“在茫茫世间找到一个人很难的。”
我说,“有目标总比没目标要好找,谢谢您,凯伦告辞。”
恍恍惚惚开车到家。在福利院得到的信息将我抛进一张迷惑大网中。看来那个黑衣女人就是我生母,她抛弃几个月大的我有何难言之隐?或许丈夫不幸出了意外,我是她的遗腹子。或许我是她的私生孩子,她被人遗弃了,无力抚养我,才被迫将我送进福利院。后来她离开静山又是什么缘故?她现在哪里?是不是身边围绕着好几个可爱的孩子?我一遍遍地乱想,却什么也不可能想明白。
然后在脑子里,一张张过滤我所有见过的跛脚女人。可即便我年幼时在静山一路与她迎面走过,也不会留下记忆。现在仅仅是回想这幅画面,都让人心碎。在一遍遍追寻中,我脑中模糊地闪出一个镜头:在我6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天,养父母一人牵着我的一只手,我们有说有笑地并排走在静山一路茂密的法国梧桐树荫下,去一家叫“亨利盛世”的西餐店吃牛排。我不经意地回头,走在我们身后的一个女人,两眼正紧盯着我,见我回头,她赶紧看向别处。我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奇怪,过了两分钟又猛然向后回头,又与她视线相接。养母这时也扭头向后瞅了一眼,问我看什么呢,我说没什么。走到路口我们向右拐,后面的女人,好像站在原地停了一小会儿,最终向左走了。但这幅画面,我也不能确定它是幼时真实存在过的,还是被我反复追寻后在脑子里幻化出来的。如果不是今天老嬷嬷的回忆,我大脑里应该不会有一个跛脚女人的存在。我可怜的母亲,她历尽了沧桑磨难,可惜我得知这些太晚了。
30多年很少因身世烦忧,现在,却突然陷入忧郁迷惑。昏昏沉沉过了几天,12月13日,是养父母的18周年祭。这天我很早起来,写了一首悼念小诗,挑选了一大束白色鲜花,去静山公墓。我跟他们絮叨了好一会儿,直到早晨还晴朗的天空落下丝丝小雨,我才从墓园出来。
因为这身世,我竟迫不及待想回化城。当晚,订上了15号返回化城的机票,临走前将别墅委托给一个家政公司,定期整理花园、清扫落叶。
6
生活重归于化城的孤独和离群索居,我在这种状态中重新找到自由,每天足不出户,看闲书、老电影打发日子。想起大学毕业和男友分离后,自己执意要来这座沙漠孤城,应该是源于同一种从孤独中寻找自由的心理趋向。
12月22日,早晨开始飘起小雪,化城冬天的雪总是很多。手机突兀地响起,一个陌生男人上来就说,“凯伦小姐,静山之行收获大吗?如果你想知道自己是谁,请到你家附近的大丽咖啡馆,我在那里等你。”
愕然突如其来,还没等我说出“你是谁,我凭什么相信你”那边电话挂断了。脑子里悬满疑问,我在抗拒和一探究竟间纠结了一会儿,还是披上厚外套前去大丽咖啡馆。
这段路不到10分钟。上午的咖啡馆里几乎没人,我远远看到西北角有个戴墨镜的男人,应该就是他了。走到近前,男人坐在轮椅上。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,我在他对面坐下来说,“既然有坐下一起喝杯咖啡之缘,还请先生摘下墨镜说话好吗?”
他说,“你先点咖啡。敝人罗彼得,今天打电话有些冒昧了,不过,既然凯伦小姐迫切想知道自己的身世,也就顾不得太多了。”
我跟他周旋起来,“30多年都过去了,其实也没多么迫切,你凭什么知道我会相信你所说?”
罗彼得看上去60多岁,长得不难看,脸上也没有蠢相,却不知为何在冬天也戴墨镜。他揉了揉太阳穴说,“你相不相信没什么,反正我也是受人之托。”
听到最后四个字,又轮到我诧异,脑子快速转动着,化城只有一个人知道我去了静山——乌马。他给我发过一条短信,我回复说正在静山打理父母的老房子。不可能是乌马,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?
蓝山咖啡端上来,是我熟悉的香味,我吸了一口气,让自己定下神,“罗先生受何人之托?那人为何不自己来告诉我?”
“自然是暂时不方便见你,以后,你们会见面的。”
“他是谁,想让你告诉我什么?”
“她叫碧树,凯伦小姐听说过这名字吗?”
我摇摇头,“从没听过。”
“她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。”他垂下眼睛。
“故事?”我瞪大了眼。
“故事要从43年前讲起,有一对美丽的姐妹,姐姐20岁,妹妹17岁,怀着年轻的憧憬来到化城。她们喜爱化城,也很快适应了化城的生活。姐姐的舞跳得极好,蝉联过数年的化城舞后,身边追求者众多。妹妹虽没成为众星捧月的角色,但亦是一个美人,不乏暗恋者。几年后,姐姐嫁给化城的一个富有商人,妹妹满心期待姐姐的孩子降生,自己升格做姨妈。如果不是那一年星辰大饭店舞厅突起大火,这一切都将如愿继续。”
听到这里,疑窦更重,我紧盯着罗彼得的嘴巴,强制自己不要插话。“失火那个夜晚,星辰大饭店舞厅比之前都要热闹。姐姐即将分娩,挺着大肚子去舞厅找她丈夫。那个同她一样痴迷跳舞的男人,正同一个比她更年轻的美人跳舞,如痴如醉,就连舞厅何时起火都毫无察觉。等人们都清醒过来后,舞厅混乱不堪,哭喊声震天撼地。男人和舞伴逃脱舞场,可怜的姐姐刚才还看到丈夫的身影,转瞬间舞场变作火场。她被人救出去时生命垂危,妹妹闻讯赶来,差点吓晕,将姐姐送往一家医院。妹妹答应了姐姐的恳求,剖腹产下女婴后,姐姐溘然离世,妹妹哭昏过去。妹妹的心里只剩下仇恨,她欺骗了男人,抱着婴儿悄悄离开化城。”
我心里此时浊浪翻滚,身体颤抖,为什么我小说的情节和这男人讲的故事竟然如此相似?而罗彼得却自顾自说着,并不看我一眼,“妹妹到了静山,她听人说静山最适合妇女和儿童生活。可几个月后,她发现自己根本没能力抚养女婴,以前依靠姐姐生活,姐姐没了,她自顾不暇,又怎能抚养一个婴儿?纠结挣扎了一段时间,她想先把孩子送进福利院,等自己将来有了能力再来接孩子。她忍痛对院长说,假如到孩子4岁我还不来的话,就给孩子找对好的养父母。孩子长到5岁,这个妹妹的生活终于稳定下来,她抱着一线希望去福利院,被告知孩子已被人收养,是一对非常好的夫妇。她设法找到孩子的新家,亲眼看到孩子健康又幸福,才稍感安心。后来因父亲生病,她才不得不离开静山,这一别竟是15年。妹妹的后半生在仇恨和自责中度过。即便现在与孩子迎面走过,她们彼此都不会认出对方。想想这是多么残忍。”
“她左脚微跛,是个很美的女人。”
这次轮到罗彼得吃惊了,终于抬起头,“你知道?”
我痛苦地摇摇头,“我曾经以为这个跛脚女人是我生母。你,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”没说几句话,我的嗓子已沙哑。
“碧树说,知道真相后你一定会很痛,这也是她推迟和你见面的主要原因,可你迟早会有这么一天。她孤身经历那么多创痛,都是为了你。现在你知道仇人是谁了,他离你这么近,你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我别过脸,不想让他看到我挣扎的表情,“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,我不知道该做什么,乌马也不像坏人,难道要我去杀人?”
罗彼得赶紧摆手说,“那倒不是。可这一切不幸都是乌马造成的,想想你可怜的母亲,想想你自己出生就成孤儿,那个男人难道不该受到应有的惩罚和羞辱?”
之前为《星辰大饭店》设置出那个复仇女孩的情节时,自己还为这个创意颇觉得意,现在一座原罪的冰山从我身体里撞出来,把我的世界撞得粉身碎骨,惊恐寒凉。
罗彼得给我续了杯热咖啡,我沉默了一会儿,低声问,“碧树既然早就知道我到了化城,为什么到这时才来告诉我真相?”
“她一直暗中留意你的动向,但乌马既然未出现,她认为就不必打破你的平静生活。可乌马大半年前突然回到化城,一切就跟从前不一样了,情势危急,对付他这样一个危险人物,只有把复仇的箭放在弓弦上。”他顿了一下,喝了两口咖啡,接着说,“你肯定好奇我和碧树是怎么联系上的,我们是旧识,我以前在星辰大饭店当门房时就暗恋她。在那场火灾中我失去了双脚。碧树离开化城后,我发疯似的找了她几十年。当然,她也在寻找我。当两个人都步调一致地走在寻找对方之路上时,自然便能遇上。”
我脱口而出,“这么说,碧树现在就在化城?我要立即见她。”
罗彼得皱着眉说,“现在还不到你们相见的时候。你是知名作家,知道该怎样用好手里的箭。”
我摇摇头,低低地发出句呻吟,“不知道。”然后两手抱住头。想到未完的小说,难道一切已在冥冥中得到安排——归来的浪子,从未谋面的生母,几十年怀抱仇恨奔走的妹妹,成年后得知真相却不知该如何仇父的女孩?
但在现实层面,化城于我有种说不出的牵引,我对星辰大饭店爱慕有加,对乌马并不厌烦甚至有些欣赏。而我的另一个亲人,却来告诉我:不要忘记仇恨,哪怕那人是你的生父。现在我完全能想象出一幅幅连贯画面:常穿一身黑衣的跛脚女人,因为姐姐的惨死终身未嫁。她活着的唯一目标是再回化城复仇,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,她跟踪侦查的能力越大,意志就越坚定。可她一个人的力量毕竟不够,还要找到一个同谋或帮手,于是她千方百计寻找年轻时爱恋她的罗彼得,虽然以前她拒绝过罗彼得,但现在他们彼此都需要对方。我甚至能想象,他俩在星辰大饭店背后那条林荫路上相遇的情景,一个跛脚,一个坐在轮椅上,虽然两人都戴着墨镜,但在他们迎面走到对方面前时,都不约而同地停下,认出对方。这过于迟缓的重逢令两人悲欣交集,更因即将开始的任务而倍感珍惜。
也许刚才讲的故事太长,我和罗彼得告辞时,他意外沉默了。可我知道他还会给我打电话,也许随时都会打来。
这一个月中发生的事情太多,现实永远比小说更吊诡。曾经我迫切想知道自己的身世,现在却极力想回到从前毫无所知的状态。胸中轮番碾过冰山和火焰山,冰火交加。对罗彼得,不得不小心抵御他的电话,后来干脆关机,几天之内倒是无人打扰。而自从我在静山给乌马回过一次短信,就再没他的音信,对此我觉得有点奇怪。
我本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子,决定用工作让自己回归正常,也唯有工作能让我笃定冷静。可一想到自己也是小说里的角色时,过去的法宝就失效了,脑中乱成一团。客观上说,直到这时,我还无法将星辰大饭店里发生的故事跟自己联系起来。面对电脑屏幕,那些熟悉可爱的汉字全都剑拔弩张,它们随时能挑起战争和灾难,我也不得幸免。电脑又一次次被关掉。
不知多少次后,中断的工作靠意志得以继续,我开始写小说的后半部分。在小说内部,虽然我完全操控着叙事的方向盘,但在外部,我无力抗逆碧树阿姨的道德指控。是否有一种方式,可以巧妙地平衡各方心理,包括我自己的?
终于,我写下两段文字:“在星辰大饭店,今晚的星光和灯光尤其璀璨,让人觉得只有在这里,才不负韶华。这个风度翩翩、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大年岁的男人,搂着对面年轻娇美的女孩的腰,感觉近来又找回了青春。他的眼神盈满沧桑和柔情,在年轻舞伴脸上和金碧辉煌的大饭店间交替流转。‘如果几十年前你来过这里,几十年后还会再来,就会知道,星辰大饭店的神奇之处就在于,它总会比你上次见过的更美,更能抚慰你沧桑的心。’女孩说,‘可几十年太长,我只要现在,谁知道谁逃得过现在,能不能逃过明天?你说呢?’男人对女孩的骄纵宽容地笑笑,他潇洒地带着女孩转了个大圈,完全不知道女孩大脑里潜伏着一场怎样的风暴。在他身体刚刚转回来时,从大饭店那连接宇宙的神秘顶部,随着星光洒落下一粒硬质东西,不偏不倚砸在了男人头顶。男人当即站住不动了,嘴微张,面部表情从惊讶变成静止,几秒种后,他高大的身躯发出‘砰’的一声重响,倒在了地上。女孩接连发出几声尖叫,步步后退,被人搀扶到一边,浑身剧烈颤抖。警察迅速赶来,从地上取走这粒拇指大小的杀人石头。舞场密匝匝的人群很快做鸟雀状散去。
第二天,化城的地质部门就公布了检测结果,证明这是从一颗小行星上降落的陨石。一粒小小陨石砸死一个男人,毕竟,这种小概率事件,在星辰大饭店整个历史中也仅此一例。虚惊一场的人们,此时格外需要美食和歌舞的抚慰,又继续朝星辰大饭店涌来,没有人能抵挡住它的诱惑,当然,也无人知道这是为什么。仅仅为了这一点,他们当中经历过上次火灾的一些人,都不约而同地举起酒杯,庆祝他们当下的意义。”
7
再次接到罗彼得的电话,虽然已有准备,心还是禁不住开始紧缩。他说,“我在大丽咖啡馆。”
他还是坐在上次的角落。我开口说第一句话,“我要见到碧树阿姨。我能降生到世上,姑且不论是幸还是不幸,总归是她的功劳。”
罗彼得看向咖啡馆门口,我也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一个人也没有。他摘下墨镜说,“这个她没安排。她叫我问问你的复仇小说写得怎样了。”
我心头愣了一下,碧树连这复仇小说也清楚?不过来之前我猜到罗彼得会问什么,专门把小说结尾打印出来一部分。我把几页纸递给他,他浏览了一遍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然后把纸页叠起,装进外套衣兜。
这次在咖啡馆逗留时间很短,一杯咖啡下肚,各自散去,我赶在罗彼得前面把咖啡的账结了。
晚上8点半刚过,罗彼得的电话又响了,没有多余寒暄,他直奔主题,“碧树看过了这个小说结尾,感觉诗意有余而力量不足。想想你母亲在生你那个夜晚以噩梦结束短短一生,想想你出生就沦为孤儿,而制造出这一切的黑手就是乌马,你对他怎么可能不仇恨呢?”
那一刻,我的确有些羞惭,是啊,按常理,我似乎没理由不恨他,可……
我还没想好怎么回复,罗彼得又说,“碧树几十年孤身一人,等的就是近在眼前的复仇。”
我说,“这仅仅是小说,小说没那么大作用。如果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,无论我怎么写都惩罚不了他。”
罗彼得说,“不是这样的,因为你们有血缘关系,你的态度不可能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。”他紧接着补充了一句,“碧树深深自责没能亲自将你养大,现在则以你为骄傲,她并非要干涉你的写作自由,你好好想想,一定会有一个更有力而精准的结尾。”
“我再试试吧。”说完,我浑身透出浓重倦怠。
其实上午在大丽咖啡馆时,心里已升起怪异感,我去静山以及写复仇主题小说,只给乌马透露出只言片语,为何碧树都知道?另外一点,据我两次跟乌马见面聊天的情形来看,他都是泰然自若,并无一个父亲见到亲生女儿的紧张和小心。如果乌马已知道我的身世,他应该不会表现得如此轻松。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呢?
第二天早晨,刚消逝的夜晚并没让我清醒放松,反而头疼欲裂。我开车去城外的沙漠边清心。高速公路上汽车往来飞驰不停,路两旁新建的楼房一座比一座高。15年前来化城时,这里还挺安静,有别处看不到的原始风貌,然而十几年过去,这里和其他繁华城市已没多大区别了。到了沙漠边停下,不远处竟有庞大的机器正在掘沙,我诧异在冬天还有施工作业,扭头间看到一块硕大的牌子,上面写着“沙漠公园施工地,闲人免进”。
难以想象沙漠公园是怎样的一座公园。但对沙震,化城人谁没有记忆?在过去的15年中,我至少经历过震级不等的数十次。而化城史上最厉害的一次沙震,是在公元1346年,仅两秒钟工夫,一座城全部被沙漠吞没。那一瞬间仅是想想就让人恐惧战栗。
我没下车,在车里坐了一会儿。除了掘沙机,再看不到一辆汽车。今天阴天,凛冽的高空有一只鹰闪过黑色的影子。拿过手机,想给乌马发条短信,却发觉即便写出一个词都非常艰难。手机拿起又放下,一个小时后我掉头离去。
偏偏下午出版社编辑打电话催稿,将交稿期限定在半个月之内。放下电话,心里焦躁不安,强迫自己把思绪转到小说上。要不是碧树阿姨的干涉,我在几天前就交稿了。现在我陷进一个思维怪圈:我既没有违逆碧树阿姨的理由,也没有不仇恨乌马的理由,可事实上,我对乌马恨不起来,而对碧树阿姨越来越不理解。得出这种剖析,我吓了一跳。
新年在毫无期待中到来,一个星期过去了,对小说结尾依然没头绪。其间没有任何人的电话打过来,死寂得像之前从没发生过什么,自然,我宁愿什么都没发生。
9日上午,手机上的《化城手机快讯》像往常一样准时推出当地新闻。这个栏目我基本上每天都浏览,在社会新闻的头条位置,超大黑色字体赫然打出一条新闻标题“一男子在星辰大饭店跳舞时心脏猝死”:“1月9日化城讯 以神奇著称的星辰大饭店舞厅昨日发生一起心脏猝死事件。8日晚10时半许,星辰大饭店一楼舞厅如往常灯火辉煌,歌舞正酣。一名67岁的皮革商人乌马,在和年轻舞伴翩翩起舞时,突发心脏病,该男子当即倒地,饭店医护人员施救无效,死者身体未发现出血。警方介入调查,据该男性舞伴供述及化城警署法医鉴定,乌马在跳舞前饮酒适量,跳舞过程中精神正常,并未表现出身体不适症状。截至发稿时,星辰大饭店并未受到此次事件影响,已恢复正常营业。”
不必说,这个新闻把我惊得目瞪口呆、魂飞魄散。
不记得过了多久,罗彼得发来一条短信,“乌马在星辰大饭店舞厅死于心脏猝死。”我瞄了一眼,没理会。
眼前很快模糊一片。
最近发生的一切实在过于魔幻,假如可以重新选择,我只想过回从前的孤独无依。
8
几天中,罗彼得没再打电话传递碧树的口谕。我想,乌马既死,碧树肯定也熄灭了心中的仇恨之火。如果这算得上一种解脱,即使她对这个结局有所不满,也该结束了。只是,我的心态要远比碧树复杂伤悲,最该被安抚的应该是我,虽然我从没在心理上将任何养父之外的男人当作父亲。
三天后,手机短信提示来信件了,我到家门口,从邮箱抽出一封信,邮戳显示为当地,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姓名和地址,只写着“陈凯伦小姐亲启”。
信纸挺考究,微微泛黄,不像这个年代的东西,感觉寄信人选信纸用了心思。
“凯伦,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了。思来想去,决定给你留下一封信,既是为你,也是为我自己。这几年,我的心脏频频发生事故,医生一再告诫不要喝酒,也不要长时间跳舞。并非我不爱惜自己身体,而是觉得没有趣味的生活不值得过,显然,喝酒和跳舞都在我自认为的趣味之内。命运兜兜转转,又把我发回化城。时间对我这个浪子太过宽容,让我回到出生的地方死去。
下面我要给你讲的故事,发生时间已很久远。还是先从我自己说起。刚回到化城大概一个月,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短信,写信人向我推荐了你的作品,说初到化城的人,作家陈凯伦的小说不可不读。这条短信莫名其妙,紧接着我拨打该电话,却无人接听。在好奇心驱使下,我关注起你的小说,一本,两本,直到把所有能买到的都读完。短信所言一点不假,我十分欣赏你的才华,却完全不明白发短信之人的用意(可以肯定有用意)。我试探地约你到星辰大饭店聊天,惊讶地发觉你长得有些像一个人——我青年时代的故人碧树。过会儿我会讲到她的故事。我的第一感觉,你是碧树的女儿,你来化城必定是她的主意。特别是当你说到下一本书的主题是复仇时,我惊讶万分,差点叫出碧树的名字。为了一探真实,后来我又约你去星辰大饭店吃饭,并故意把当年星辰大饭店火灾中的悲情故事透露给你。你自然很感兴趣,用嘲讽语气说故事里的男主人就是我。我认定你会写下这个故事,甚至能猜测到你写复仇会用什么套路。可是当你说到家在静山、父母双双故去时,我不禁迷惑了。你在静山给我回的短信,让我确信你不是碧树的女儿,世间之人长得相像并不稀奇。那么,你是谁?这是我在一段时间内猜测的最大问题。
12月下旬的一天,时隔数月,那同一个机主又给我发短信,问我是否读过陈凯伦的小说?难道不想认识她吗?我坐在桌前吸了一支烟,既然想知道此人的用意,还得将计就计。我回复说,‘不知名的朋友,承蒙你推荐,我已经跟凯伦小姐见过两次面了,谈得很愉快。陈凯伦聪明又有才情,我欣赏她。她的下一部新书是部复仇主题的小说,我很期待呢。’果然,对方对这条回复极感兴趣,很快就发过来一条:‘不仅你期待,我也期待。乌马,该来的总会来,你明白。’看到这里,我明白了大半。我说,‘碧树,我知道是你,没想到三四十年过去了你还在恨我。陈凯伦不是你女儿又是谁呢?我们约时间见面聊聊好吧。’她回过来,‘当年离开化城时说过的话怎能忘记?陈凯伦比我更恨你。’我问,‘那是为什么?’她说,‘你记着,你被亲生女儿仇恨的日子才刚开始。’我大为震惊,心跳骤然加快,赶紧吃了一片药。再拨打碧树的手机,已经关机了。长夜难眠,复杂难言的情绪如绳索紧紧缚住我,36年前星辰大饭店的那场大火在眼中蔓延开。
时间向前追溯到43年前,那时很多人都深信,化城可以给自己带来希望和梦想。一对姐妹也相信在化城会碰到好运气,秋天,她们从外地来到化城。姐妹俩长得都很美,舞也跳得好,只是妹妹肤色有点黑,一只脚有点跛,这使得她在星辰大饭店舞厅远不如姐姐受欢迎。化城有很多嗜舞如命的年轻人,我是其中一个,姐姐池青也是。池青来到化城第二年就拿下‘化城舞后’金杯,此后数年蝉联舞后,而我是当仁不让的‘化城舞王’。我被她的美丽和优雅深深吸引,开始追求她,但让我不解的是,无论我怎样殷勤表现,池青都毫不动心。后来我才明白,她是另有所爱。妹妹碧树性格率真直爽,她的心意我如何会不明白?虽然我也喜欢她,但只是把她当妹妹对待。碧树有好长时间对我多有怨恨,直到我娶了池青,她跟我的关系才渐渐缓和一些。
我娶池青时她已怀有三四个月身孕。在外人眼中我们郎才女貌,堪称金童玉女,可回到家中,她对我客气而疏离,从无夫妻之实,这不是她选择的婚姻,她只是被婚姻选择了。娶池青的主要原因有两点:其一,我是真的爱她,爱到不在意她怀的是别人的孩子。其二,池青爱的那个男人是化城首富的未来接班人,关于那个男人,我不想说出他的名字,因为他早已不在人世了。那男人数年前已娶妻生子,他不可能娶池青,但还想妥善处理池青的问题。我家虽世代从商,可跟他家比起来则逊色得多。他找到我,向我摊牌,并许我非常丰厚的生意便利。商人不可能不逐利,所以我稍加考虑就答应了他娶池青。我担心池青继续拒绝,他说,这个没问题,我自会说服她。至于他是怎样做通池青的心理工作的,我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,那是属于他人的秘密。其实,我也多次怀疑,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是否太荒谬,可我那时真的相信时间能改变一切,相信池青最终会爱上我。
星辰大饭店发生火灾之前,我照常去舞池跳舞。池青怀孕后就很少去舞厅了,偶尔去也是在边上吃吃东西看人跳。那阵子我跟一个生意合作伙伴经常跳舞,她对我含情脉脉,我带她一圈圈地转,转得她心花怒放。火灾发生后,舞伴带我顺利逃出舞池。惊魂未定之余,女合作人把我带到她落榻的宾馆,我们一瓶接一瓶地喝到凌晨,后来不知怎么就躺到了一张床上。早晨酒醒后,我后悔不迭。在离家不远的路上遇到池青的前恋人。他焦急地问我跑哪去了,害得他好找,池青没受伤吧。我支支吾吾说不太要紧,问他怎么回事。他说,昨天下午池青给他打电话说孩子快生了,有事跟他商量,他说晚上在星辰大饭店舞厅碰面吧。昨晚,他去了舞厅,正和一个舞女跳着时,大火突起。舞池乱成一团,他没看到池青,不确定她是不是去了舞厅,还是看到舞厅起火后已撤离出去。他乱窜一阵,自己也被困住,受了一点小伤,幸而他的随从保镖越过人墙带他逃离出去。
我嘴里说着没事,没事,身体却急于跟他告别。跑回家,发现门窗紧锁,家中无人,吓得我浑身瘫软,努力让自己镇定,跑遍了化城的所有公立医院。在美华医院外科病房走廊上,我看到一个熟人——星辰大饭店的小门房罗彼得。他正等待做手术,疼得龇牙咧嘴,痛苦不堪。我问他昨晚见到池青了吗。他耷拉着脑袋说,好像见过她。我急问,你到底见没见?他点了下头说,她昨晚去过大饭店,后来舞厅乱透了,我哪还清楚池青的情况。我知道罗彼得几年来一直追求碧树,可碧树从来都是拒绝,还对他说她喜欢我这种类型的男人,弄得罗彼得对我怒目斜视、说话阴阳怪调。
我不知该怎么办,也不敢对池青的前恋人说出实情。两天后,一身黑衣的碧树突然出现在我家里,手里拎着一个小罐,看到她的表情,我顿时瘫在地上。我记得很清楚,她说,‘你杀了两条人命,记住,我会回来复仇的。再见我之时,就是你未死将死之际。’池青的秘密,只有我和那男人知道,此时池青刚离世,我岂能急于说出秘密洗白自己?我眼睁睁看着碧树冷面离去,只对她说了一句话,‘碧树,你最终会面对真相的,我等着你。’
那男人,也就是你的生父,因受惊吓染病,过了5年就去世了。他家的产业交到弟弟手中,而弟弟不善经营,家道渐渐没落,当年辉煌一去不返。池青死后没多久,我生出离开之意,在世界各地漂泊。我也经常为那晚的过失忏悔,为那并不美好的爱情忏悔,可我骨子里就是个浪子。7个月前,我不可遏制地想回到化城,回到星辰大饭店。医生对我说出一个并非危言耸听的事实:假如再不戒酒戒舞,你可能随时会终结于心脏猝死。我想,既然随时会死,既然在哪都是死,不如让我回到化城的温柔之地去死好了。
我没想到,碧树将这仇恨怀抱了36年,她说到做到,这才是一个真实的碧树。近3个月,心脏频出症状,我已做好迎接死神的准备。对于一心复仇的碧树来说,我死于心脏病肯定让她觉得不解恨。她不是怂恿你也加入复仇阵营,把我的结局尽量写得悲惨些吗?我曾猜测过你会给我安排什么结局,开句玩笑,只要别让我暴尸街头,我都能接受。我给碧树也留下一封信,但愿她看后能让自己平息下来。最大的意外,是凯伦你。因为我的过失,我们无缘做一天父女,哪怕只是名义上的。
有两件事,我对你说过谎。其一,我在海外漂流,的确又结过几次婚,但是没有一个孩子。其二,关于36年前星辰大饭店的那场火灾,我是知道原委的。准确说大饭店是毁于一场妒忌之火。化城有个富商男人的小娇妻恋上一个翩翩少年,人帅舞也跳得极棒,和我不相上下。富商的娇妻几乎每晚都到星辰大饭店舞厅找青年跳舞,日渐情浓,扬言要同富商分手。妒火中烧的男人,气急败坏之余丧失了最后的理智。警察一个月后破获了这场纵火案。据有关人士分析,那晚的火势并不太大,但由于饭店一楼舞厅人员太密集,又是夜晚,因骚乱造成的踩踏、窒息伤亡人数,比大火中丧生的人数更多。审讯富商时,他反复只说一句话:我只是想吓吓那一对不知廉耻的男女,哪想到会伤害到这么多无辜的人。他被判处死刑,而那一对从火场中逃生出来的男女,不久便双双自杀。
星辰大饭店表面金碧辉煌、日夜笙歌,内里却遍布伤痕与阴影、人性的嫉恨和贪婪。正因如此,一个深藏时间沧桑与秘密疮痂的真实的大饭店,才更值得你走进它深处。祝你的新书进展顺利,我想一本本地继续看下去,不过这次真没机会了。其实,我很感谢碧树,是她把你带到人世,也是她把你带到过我身边。
不多说了,再见凯伦,再见人世,再见,我的罪与爱。
乌马 1月1日凌晨书
没待读完,泪已泉涌,我一边看,一边努力抗拒乌马讲述的这个故事版本。对自己的哀恸一阵猛过一阵,身世之谜揭开的瞬间,我从一场大梦中惊醒。当年孤身前来陌生化城,纯粹是对它太过好奇。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偶然被沙漠边城吸引来的一朵孤独小花,原来自己的根须就埋在这里。不是我要回来,是这根须在召引数千里之外的我回来。要说世上有什么网最坚固也最无法逃脱,一定是血脉之网了。现在我怀着对亲人们的爱和怕、怨和悯,坠进这张网底。
从罗彼得嘴里得知,碧树就是去静山福利院找我的黑衣女人后,我始终幻想、勾勒某天与她相见的场景,甚至想象,她还会像以前到静山一路偷偷看我那样,到我住所外假作路人看我一眼,我不介意被她叫回“咪咪”乳名,不介意和她一起重回静山。未曾相见,我只等来一个锥心的复仇计划。
当年,只是因为一个男人的妒忌恨意,致使星辰大饭店和许多人沦为火灾牺牲品。而最近一场持续的疑惧,也源自亲人间蓄养数十年的复仇与被复仇之战。可这场战争没有谁是最后的失败者,因而也无胜利者。让我出场,碧树打击羞辱乌马的计划似乎更加合理,而我的被动和犹疑,又更加坚定了她的复仇之心。
或者,这从头到尾其实是碧树阿姨一个人的复仇?不论有没有我,她都有理由回来找乌马。因为她爱乌马,或许直到现在依然爱,一个爱过的女人才有皇皇理由去恨她爱的对象,而不爱的女人至死也不会恨他,因她心里不会给这个人留有位置。池青在生命最后一刻恨的那人,肯定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男人,而不会是乌马。
碧树的恨和复仇因有池青和我做双重基础,看起来格外有道德力量,也因而格外能唤起人的同情和支持。显然,罗彼得就被她为亲人复仇的意志和执着所感动,义无反顾帮她。或许,碧树至今还为没亲自将我抚养成她心目中的咪咪而懊悔,可她也没想到,我的养父母只教过我爱,没教过恨。他们只给我自由,不将我限制。
这只是我推断出来的碧树的复仇逻辑,而她至今不和我见面,又是出于何种逻辑?冬夜漫长,北风在窗外撕扯呼啸,我和碧树本该共有的很多东西被寒冷阻隔住了。人心这个无底暗洞,不能轻易试探揣测,稍微一偏掉下去,就不在同一人间,彻骨寒凉。
9
闭门数天,我再次去了大丽咖啡馆,依旧是罗彼得打电话约我。下午的雪来势不小,出门时地上已落了一层白。
还是老地方。罗彼得蜷缩在轮椅上,精神明显委顿,不再有以前的神采。
“真糟糕,乌马这么快就死了。”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。
我瞪了他一眼,没好气地说,“我倒是觉得乌马死得恰逢其时。”
他惊讶地看看我,“难道你也收到了他的一封信?”
“他给我和碧树阿姨分别留下一封信,我不知道给碧树阿姨那封的内容。乌马好像提前预知到自己的死期,用自己的死亡让一个即将到来的悲剧戛然而止,还有比这更合时宜的吗?”我知道罗彼得心底的疑问有很多,但我那封信的内容,不会给任何人透露一句。
“奇怪,自从乌马死了,碧树的意志刹那间便坍塌了,看过那封信,她变得痴痴呆呆,一句话不说。第二天,我去她寓所,发现房子已退掉,人去房空。碧树,失踪了。”罗彼得的眼神迷惑而呆滞。
“对于他人包括亲人,我们能认知和了解多少?而仅有的一点了解中又有多少谬误?”这话不是向罗彼得问的,是说给我自己。
对碧树阿姨的不告而别,虽有所预感,却没料到她会离开得如此迅疾。我和她经历了几十年的漫长分离,还没等到团聚就再次走远,而这次走远了或许便是永诀,现在她可能已离开化城。强烈的复仇之心令她还失去了我这个唯一的亲人,以碧树的聪明不会不知我的犹疑矛盾。可是,她已60多岁了,还跛着一只脚,会去哪里呢?我内心凄然,半是担心她,半是为自己。
罗彼得还沮丧地耷拉着脑袋,我问他,“假如碧树阿姨不再需要你帮她复仇了,你还会去寻找她吗?”
他猛一抬头说,“会的,我当然会去找她。年轻时她拒绝了我多次求爱,甚至当她说爱乌马时,我都没怨恨过她。现在她老了,脚跛得厉害了,我更不会放弃。她或许去了某个地方,她给我说过一个她最喜欢的南方城市,不是静山,和化城完全不同。”
我点点头,没追问是哪个地方。突然想到了什么,我又问一句,“我母亲池青和碧树长得相像吗?”
罗彼得脸上恢复了过去的神采,咧嘴笑着说,“姐妹俩很像,只是池青皮肤白皙,碧树略黑些。当年都是一等一的美女。”他接着说,“我这两天就动身去找她。”
他驱动轮椅离开,我们在咖啡馆门口告别。在背后看着他摇动车柄,我脱口而出,“其实您完全可以丢下轮椅站起来的。”罗彼得没回头,身体停顿了一会儿,又继续向前摇去。
我觉得这句话进到他心里了,便转过头,漫无目的地向东面大街走去。刚才听说碧树消失时,心头一片茫然。而此时,心空空荡荡,无依无着,脑子里却一念未平一念又起,纷乱如眼前漫飞的雪花。我想自己也该离开化城了,是回静山,还是去一个陌生的新地方?是坚持将未结尾的小说写完,还是同出版社毁约?未来一个人的日子,我会被身世之痛继续撕扯,还是终将淡忘一切?
这里的冬天雪总是这样多,头发很快被雪濡湿。包里传出一串熟悉的爵士乐铃声,我在路边一棵大悬铃木树下停下,打开手机,是一条短信。虽然只有短短11个字,我却足足看了好几遍,心儿瞬间狂跳。大片大片的鹅毛雪片,涂白了行道树黑黢黢的枝干,将干冷的大地涂得洁白又松软。星辰大饭店高高耸立的楼顶,在大雪的覆盖映衬下,远远看去,一派静穆浑圆,叫人忘记了它曾经的火光和血灾。这短信比反转的小说情节更让人猝不及防,比小说里的所有久别重逢都更富意味。而现实是,我的脚步越来越轻快。一个新的故事拐角悄然呈现,一个人正在星辰大饭店等我,现在我离它越来越近了。
陈融,女,中国作协会员,山东省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。祖籍上海,出生于新疆伊犁州,出版小说集散文集多部。作品刊发于《小说月报·原创版》《解放军文艺》《青年文学》《长江文艺》《清明》《福建文学》《湖南文学》《广州文艺》《星火》《四川文学》等数十家文学期刊。发表出版文学小说、散文200余万字。在省内外获奖若干。